讲述《麻油天灯》的故事不能不说说我的家,我的父亲。
我的家是的道的满族家庭,到了我的儿时,家里还保持着非常浓重的满族色彩。我的父亲家教非常严厉,他常说,要想当好沙家的人,必须守好沙家的规矩。沙家的规矩最明显的特征是男权家长制。父亲是家庭中至高无上的长者,除了节假日,在外工作的姐姐回来,全家可以不分长幼齐聚餐桌,一般情况下,父亲用餐的时候家人是不能上桌的。直到父亲放下碗筷,母亲和我们这些小辈方才上桌动筷。
在我六岁的时候,父亲承受运动(即文化大革命运动)的冲击,由吉林省物资局下放大西北,带着我们全家六口人来到了陕西。记得一到驻地,父亲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盘炕。盘炕是件很庄重的事情,需要祭祀祖宗和神灵,于是睡意浓酣的我夜半被母亲从被窝拉了起来,和姐姐、哥哥牵着两岁的小妹妹来到单位分配给我家的住房。住房不大,里外两间加厨房,墙显得很旧,有以前住户留下的痕迹。父亲将里屋定为卧室,他让我们四个孩子并排站好,然后在屋地当央摆了一个铜盆,向铜盆里面加上了滚烫的开水。母亲抱来一只父亲头一天托人买来的芦花公鸡。公鸡以为天亮,扯着喉咙打起了鸣。父亲并不理会公鸡打鸣,他整了整自己的衣着,弹袖屈膝,跪到了铜盆前。父亲一跪,母亲也催促我们四个兄弟姐妹学着父亲的样子跪,学得我心里直劲儿乐,忍俊不禁笑出了声。父亲回过头来狠狠瞪了我一眼,便从母亲手上接过来那只打鸣的公鸡,用双手举过了头顶。这时候父亲唱起我从没有听到过的歌,歌儿听起来很悦耳,有如天籁之音。虽然从头到尾只记住了“卧车库(神主)”的词儿,可是美妙的歌声至今令我难以忘怀。其实我哪里知道,在“大海航行靠舵手”的歌声风靡全国的非常年代,发自父亲口中的并不是什么流行歌曲,他所吟唱的是到死也不敢张扬的满族民谣《祭神曲》,只可惜,满族文化缺失严重,这支《祭神曲》除了意念上回荡我的脑海外,恐怕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了。
父亲祭神,表情严肃,他将锋利的菜刀刀刃划向公鸡的喉咙。公鸡挣扎,喉咙里喷涌出来的热血溅到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和衣服上。
由于母亲跪在父亲的身后,父亲便让母亲挪动跪拜的位置。直到鸡血溅到母亲身上的时候,父亲方才攥住了鸡头,将鸡摁进滚烫的开水盆中。
母亲是位善良而勤劳的女人,为了祭祀甩下来的六身血衣,母亲在洗衣板前整整劳累了大半天。
祭祀活动结束后,父亲在屋地比比划划,选择房间的南侧造起炕来,我和我的哥哥姐姐活泥的活泥,搬砖头的搬砖头,忍住困倦和劳累,为精神百倍的父亲打下手。等到天亮的时候,新单位的叔叔阿姨们来到我家参观父亲垒砌的大炕时,无不流露出惊讶的表情,因为出自于父亲手中的作品非同于陕西的土炕,这样的大炕他们从没有见到过。
父亲是单位不大不小的领导,接手新单位的工作后,我家那面光滑而温暖的桐油大炕便成了单位女同志的乐园,只要一下班,她们便跑到我家,坐到我家的炕上,与我那贤惠和蔼的母亲唠家常。不是很长的时间,我母亲与单位的女同志好得就像亲亲的姐妹一般。
父亲把充满满族人色彩的大炕砌到了屋南,同样也把他睡觉的地方安到了炕东。炕东位于炕的炕梢处,炕火一般走不到炕梢,父亲睡觉的地方总是很凉很凉,凉得母亲每天晚上要为父亲的被窝放置热水袋。放得我们全都不理解,常问父亲为啥不睡热炕头。父亲说他肺部有打江西的时候留下的伤,一见炕火就受不了。可母亲悄悄儿告诉我,父亲是我们家的“贝勒”,“贝勒”睡觉的地方必须是南炕的炕东。这个时候我才听到了“贝勒”的词汇,却不知道“贝勒”的真正含义。
父亲在部队的时候就是一个文化政治工作者,加之能歌善舞的满族人个性,养成了父亲爱唱歌的习惯。每天睡觉前,父亲总是坐在炕上唱唱革命的老歌曲,唱唱东北的二人转,有时候还压低嗓音唱唱我们谁也听不懂的满族民谣。那时候的我们已经很懂事了,知道父亲唱的这些满语歌万万不可向外张扬,于是父亲就用中文唱了其中的一首歌:
莫不是柔软的青藤缠住了你的腰,
莫不是带刺的草儿扎住了你的脚。
莫不是福晋的怀抱让你留恋,
莫不是额娘的泪水使你动摇。
一声声出征的号角激发你的斗志,
一团团边关的战火让你策马挥刀。
为了保卫乌拉的每一寸疆土,
纳喇氏的英雄儿女血洒江坳。
我问乌拉是什么地方。父亲说乌拉就是咱们祖宗的家。这时候的我才明白,沙家的祖宗掌控了一个很大很大的产业,这产业就是闻名历史的乌拉国,距今已经四百年的时间了。
小时候的我非常淘,打架玩狗捅蜂窝。我家养了一只大黄狗,黄狗下了一窝小狗崽,其中一只狗崽长得快,穿出其它狗崽有一圈,父亲每天下班的时候总是要抱抱这只小狗崽。有一天天下大雨,放暑假的我闲极无聊,便生出来一种玩狗的新花样,趁着母亲不注意,从大黄狗的身下偷出来了这只小狗崽,头戴一顶草帽,便抱着小狗跑到了雨地。
我蹲到家门口的雨地里,用泥土围了只能容纳一只碗的小泥窝,然后将狗崽四爪朝天地摁到泥窝里,接受雨水的洗礼和浸泡。不知过去多久多时,我的屁股被人踢了一脚,回头一看,父亲怒目圆睁地瞪着我。我连忙将狗崽拖出泥窝,抱在了怀里。这时候的狗崽已经被雨水浸泡得很是可怜,浑身打起了冷战。
父亲看着可怜的狗,脸上流露出不忍的表情。他一把夺过那只小狗崽,愤愤地骂了一句“你这个小完犊子(坏小子)。”伸出手来要打我,吓得我赤溜一下躲开了,跑到父亲找不到的地方猫起来。
然而我躲藏的时间毕竟有限,伴随着雨的威逼和黄昏的到来,饥寒交迫的我虽然知道这一顿打在所难免,还是硬着头皮挪回了家里。这时候家里已经吃过晚饭,父亲盘腿坐在炕上,专心致志地在看书,一点儿没有打我的意思。母亲招呼我到外屋吃饭,我在外屋的饭桌坐下,第一眼便看到了墙角处的那只小狗崽。在我吃饭的整个过程中,小狗崽都是静静地躺着,一动不动。我的心下犯起了狐疑,感到小狗可能死掉了。
果然如此。吃完饭后,父亲把我叫到了里屋,递给我一把木戒尺说:“你这个小还怨(讨债)的,你知道你犯了什么样的错吗?你害死了一只狗。要是在过去,在过去的过去,老祖宗不把你点天灯才怪哪。”
这是我第一次听到“天灯”这个词。当然,为了接受残害生命带来的惩罚,我拿着戒尺整整打了一晚上的手,打得手儿变成了一个小馒头。
其实这一次打为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。我一直不太明白,父亲对于满族风俗怎么看得那么重?按理说,狗是救过清太祖努尔哈赤的命,可是作为乌拉国的王室后裔,这样的满族风俗体现在我们身上又砝码几何?在我走进中学校门后,父亲的严厉溃减了七层,我与父亲之间也能朋友似地探讨一些问题了。在这样的探讨中,我问起了父亲对于我的那一次惩罚?父亲说,你知道吗,祖上的乌拉亡在了哪里?我说亡在了努尔哈赤的强大。父亲摇头说,乌拉亡在了自己人的手上,亡在了手足相残,亡在了内心的残忍,我之所以惩罚你,目的是让你屏弃内心的残忍。
面对“残忍”的内涵,我思忖了好久好久,直到《麻油天灯》的完成,我才似乎懂得了其中的哲理。
随着我的长大,父亲有意无意为我灌输乌拉的历史,灌输沙姓的来历。父亲说,沙姓来自于祖上的名。祖上是乌拉的大将军,为保卫乌拉打下了许多的大仗恶仗,立下了汗马功劳。可是布占泰刚愎自用,盲目冒进,在连年征战、兵疲厌战的状态下屡犯兵家大忌,责令祖上与建州努尔哈赤两次对垒,引火烧身,后又与祖上内讧不断,终于使努尔哈赤打进了乌拉城。布占泰弃城而逃,祖上率兵顽强抵抗,直至乌拉城破。祖上一怒之下,以名冠姓,从此沙姓便应运而生。
父亲的满语知识恐怕今天的中国已不多见了,他除了用纯正的满语吟唱的一首首满族民谣,就是想将他的满族文化传授于我。只可惜,那个年代的我懂事太晚,当我的满语知识还仅仅局限在诸如“西善(你好)”,“加克善(很好)”,“搭里(谢谢)”,“阿玛喇察克(再见)”日常用语的基础上的时候,当我七八年参加完高考、准备实实在在地学习父亲口中的满族文化的时候,战争的创伤终于夺去了父亲的生命。这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,后来的我常常在想,如果少年时代的我早懂一点儿事,早用一点儿心,恐怕今天的我完全有可能将父亲的歌声变成实实在在的文字,完全有可能保留一些丢失掉的满族文化遗产。
不过我还是幸运的,幸运的本身让我拥有了《麻油天灯》这部描写乌拉女真风情、文化、历史、人际关系及内涵的原生态长篇小说。这部小说所揭示的是一个濒危灭绝的古部族文化遗产的残酷,披露的是奴隶社会体制下女人的卑微地位,演奏的是我的先祖降生前后双亲惨死的凄凉哀乐,同时她也展示了奴隶社会政治斗争中父子相争、手足相残的无情画面。
我认为,这大概就是《麻油天灯》的独到之处吧。
如今,《麻油天灯》顺利出版,在向广大读者展示作品的宏大与辉煌的同时,我也衷心地感谢小说月报的张竞毅编辑和新星出版社的李娟编辑,感谢他们在出版这部原生态文学作品的过程中所付出的心血,感谢小说月报杂志社和新星出版社给予的支持和帮助。
《麻油天灯》是部故事性极强的文学作品,读者阅读她的时候一定会爱不释手,一定会产生强烈的联想,联想乌拉这个童话一般的国度。
这就是《麻油天灯》打你眼球的具体表现。